事死如事生:海外的墓园文化(组图)
伦敦圣詹姆斯公园内的纪念长凳。伦敦威斯敏斯特寺走廊,二战纪念小品。伦敦海格特公墓中的马克思像。1666年伦敦大火纪念碑。伦敦的巴厘岛恐怖袭击遇难者纪念碑。
罗翔
“慎终追远,民德归厚矣。”《论语》就讲到,对先人的追念哀思,有利于培育忠厚善良的品德。不难体会,在追逐身外之物的途中,人们面对逝者,想到生命的起点和终点,咀嚼生活颠仆和岁月沧桑,会收获更包容的胸怀,回归本真的状态。
《论语》还记录了一场争论。有学生认为,服丧三年太长,会荒废技艺、白白消耗粮食,孔子虽对此持有异议,却也认可不必太注重外在形式,更应强调情与理的交融。
观念世界投射于真实空间。生命终点所呈现的文化景观,是否“东海西海,心理攸同”?海外的墓园,与中国有何不同?这是一个有趣的讨论话题。
墓碑上的人生
据说,逛墓园是历史爱好者的一项特别兴趣。走出国门,更要去凭吊世界各地的伟人,“面对面”见识一下书本上的名字。位于伦敦海格特公墓(Highgate
Cemetery)的马克思墓,就曾迎接不少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瞻仰者。
墓志铭中最醒目的那一条,是《共产*宣言》结尾的口号—“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”(WORKERS
OF
ALL
LANDS
UNITE)—主语直译过来是“工人”,而非德文中的“无产者”(Proletarier)。“工人”呈现于陈望道先生1920年首次迻译的中文本,“无产者”则在华岗(1932)、成仿吾(1938)和博古(1943)等革命宣传家的文本中流传。另一句墓志铭同样大名鼎鼎,体现了马克思作为哲学家的身份,以及他始终不忘变革世界的信念—“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,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。”
平凡人家的故事亦有可观之处。现代诗人冯至曾走过德国和瑞士交界一带的山谷和树林,路径拐弯处,每每少不了一块指路牌,旁边草丛中偶尔看到一块墓碣,上边刻着:“一个过路人,不知为什么,走到这里就死了。一切过路人,从这里经过,请给他作个祈祷。”—简陋朴素的句子,让诗人非常感动,让他想起小时读过的王阳明“瘗旅文”,死在古代中国瘴疠之地的异乡人,与倒在德瑞边界的过路人,都好像自己的亲人,不自觉地生发悲悯同情。
后来,冯至买到一本小册子《山村的墓碣》,牧师搜集了散落瑞士山中的墓碣文。与欧洲城市墓园近乎千篇一律“愿你在上帝那里得到永息”不同,小册子里的铭语,处处流露出乡下人的朴实与幽默。其中一则写着:“我生于波登湖畔,死于肚子痛。”还有一个教师的是:“我是一个乡村教员,鞭打了一辈子学童。”其时,欧洲正沐浴二战烽火,这些饶有风趣的文字,多少维系着一丝昔日宁静。
某年秋季,笔者来到加拿大蒙特利尔郊外的Mont
Tremblant,沿着山间路散步。这里若是滑雪时节,也是健儿们飞驰的雪道。笔者抬头看到,路边一块巨石上,镶有金属铭牌,走近细看,是一位11岁女孩的墓碣,只有简单的一句话,“她与此山同在”(She
lives
on
with
her
mountain)。原来是一个早逝的生命,在享受冰上飞翔时,“托体同山阿”。十月的山间,层林尽染,在明晃晃的阳光映照下,一片金*,自山坡望去,视野开阔,北美壮丽的大地景观,连同石头上的文字,让人内心尤为触动。
墓地的园林化
笔者在海外旅行时,走过芬兰赫尔辛基市中心的一处公共绿地,也即墓园,看到地上有不少碑石和后人拜访留下的鲜花,而市民在树荫下散步、读书和玩耍。华夏先贤倡导的“礼乐世界”,仿佛在异国变为现实。笔者很自然想到,如果换作国内,墓园是否还会有这样的场景?估计不行,绿树草坪哪经得起香火、纸钱和猪头肉,近于冷餐和火锅的差别—这当然是一句俏皮话,但谁能说,这不是文化差异?
“吾不与祭,如不祭”。孔老夫子开放昌明,也表示不能接受没有亲临现场的遥祭。在特定的时间(清明、春节),前往特定的场所(墓地、陵园),才是符合国人心理认同的常态,这就不难理解,近些年大力宣传海葬、树葬等新模式,响应者寥寥。
据民*部发布的《中国殡葬事业发展报告》,全国人口每年死亡约800万,并随老龄化程度提高,呈逐年增长趋势,而全国大多数省份的存量墓地将在10年内用尽。以率先进入老龄化社会的上海为例,2014年统计公报显示,全市60岁及以上户籍老龄人口高达387.62万,占户籍总人口的27.1%,其中,80岁及以上户籍老龄人口71.55万,而该年的人口预期寿命为82.47岁(此处不采用常住人口口径,主要考虑到养老可以异地,丧葬往往回乡)。按现行城市公墓建设标准,每单位0.5平方米计,上海仅剩的2000亩左右存量用地显得十分紧张,更何况,新一轮总体规划编制提出了建设用地“零增长”的严格控制方针。但如果因此就说,“死人跟活人抢地”,似乎有些冤枉逝者,这往往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。
有鉴于此,早在本世纪初,北大学者胡兆量教授就撰文倡导,园林化是我国城市公墓建设的未来方向,既是开发精神文化资源,也能实现土地环境资源集约利用。来自美国的实证研究表明,园林化的城市公墓,如占地200多公顷的华盛顿阿灵顿公墓,因其宽广幽静、绿草如茵,能提升周边房地产价值10%左右;可资比较的是,北京石景山区的八宝山公墓虽然全国知名,附近却是房价洼地—无疑,大家用脚投票,将其视为“邻避设施”(Not
In
My
Back
Yard,NIMBY)。
观念的转变,不会像天气那么快,也不像四季轮回那么准时,但或许迟早到来。笔者留意过,位于北大未名湖畔的埃德加·斯诺墓,以及清华园内的王国维墓,春花秋菊,松柏长青,常有人祭扫,与师生们一起驻守校园美好时光。近年来,也时有听闻司徒雷登墓回迁燕园的呼声,这位对燕京大学做出卓越贡献的首任校长,在“别了”后几经周折,得到当时主*浙江的领导帮助,2008年入葬其出生地杭州。也许,他的遗愿未来能够实现,“归来”,重返北大校园,与妻子合葬在生前居住过的临湖轩旁。
无处不在的怀念
芝加哥大学美术史教授巫鸿,从东汉晚期的武梁祠研究开始,提出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具有“纪念碑性”(Monumentality),继而汇成文集《*泉下的美术:宏观中国古代墓葬》。尽管这一说法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不少争议,但从普通读者角度来说,这跟中国人的日常观察相契合:从《孔雀东南飞》里焦仲卿不能说服母亲,只好恳求妻子“结发同枕席,*泉共为友”,到革命志士林觉民《与妻书》中泣告“居九泉之下,遥闻汝哭声”,都可看出,他们的心中,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存在,那里华美、隆重、超然—文学史料也可部分印证巫鸿引证的地下考古发掘。
笔者在海外游历时,也时常有不经意的遇见。比如,步入伦敦圣·詹姆斯公园(mess
Park),和松鼠、鸽子分享空气中富含的负离子,稍息片刻后,起身发现,椅子上刻有人名和生卒时间;走出圣·詹姆斯公园,街对面是2002年巴厘岛恐怖袭击遇难者纪念碑,圆球形碑身上刻着各式姿态的和平鸽,不知是否与遇难者202名的人数一致(其中大多数并非英国人)。又如,在欧洲许多城市(或小镇)中心的显著位置,都会看到本地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阵亡士兵纪念碑,可见战争留给欧洲人的刻骨铭心记忆。再如,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寺走廊的墙上,可以见到一个铁丝编织的环境艺术小品,是对二战牺牲战士的纪念。寄托哀思品的形制或材质,大多简洁肃穆,不会繁文缛节。
墓园的形式,也是生死观的映射。俄国作家列夫·托尔斯泰埋骨于亲手栽种的树木下,“只是树林中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,上面开满鲜花,没有十字架,没有墓碑,没有墓志铭,连名字都没有”,前去朝拜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却认为那是“世间最美的坟墓”,比拿破仑葬身的大教堂、歌德长眠的魏玛公侯墓、莎士比亚安息的威斯敏斯特寺,更感人至深。另一位伟大的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,长眠于圣彼得堡,其墓碑征集竞赛,共有28个方案之多。最终,碑顶是十字架和荆棘花环,象征苦难,底座刻着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卷首引言:“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,仍旧是一粒;若是落到地里,就结出许多粒”,也许是想以此告诉后人,生命亦当作如是观。
如果我们同意,中西文化中,对丧葬形式的态度有差别:国内倾向于以特别的场所承载哀思;而海外诸多地方都接受无处不在的怀念方式—那么,对这种差异,能否给出一个解释?笔者想起余英时先生对《红楼梦》里“黛玉葬花”的独特解读视角。这个凄美动人的故事,经过梅兰芳、欧阳予倩的演绎,在中国早已家喻户晓,但观者的关注点,主要聚焦在宝黛之间的情感传递,并未在意空间关系。黛玉不肯把落花撂在水里流走,因为大观园里的水虽然干净,出了园子就未必,所以她要在犄角上搞一个花冢,把花放在绢袋里入土安葬,“日久不过随土化了,岂不干净”。
“黛玉葬花”的故事,从一个侧面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“生死观”: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,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,故有“天人相隔”之说。相对而言,西方哲学中的“向死而生”观念,本意是勇于面对死亡,珍惜有限的生命,活出自己的价值,也折射出对生与死的认识,简单说,二者存在于同一个世界。于是乎,在海外,我们随时随处可以看见对亡者的纪念,广场、街角、长凳、草地、树荫、山间……此世与彼世已融为一体。
突然,脑中冒出两千年前先哲的智语,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,细细品味,诚然。
(作者任职于上海市浦东新区规划设计研究院。王昀,工作邮箱:wangy@)